我的身体里流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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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诊断报告把病理审判作白纸黑字,于是灵魂就此化为齑粉,浸润在恐惧与惘然的药罐里,乳浊的血液随之流淌到四肢末端。它盯着血常规栏目下此起彼伏的小箭头皱眉,我盯着它皱眉。

“我的身体里流着河。”

几条河道一时浑浊不足挂齿,我相信人体的自清洁能力,更相信它的医学知识储备。它长相与我无异,灵魂由大数据库和万物互联功能书写,当调用检索一切数据是一份与生俱来的能力,为我给药以疏通河道就不过是其天赋的自然流淌。

“我的身体里流着河。”它盯着报告复述。

不对。不对。我修正它。仿生皮肤底下埋着蓝红线缆错综生长,但毕竟不是静动二脉,数据流转不同于血液泵涌,电子脉冲信号和神经反馈亦有出入;河流是自然的鬼斧,它的脉搏–如果那可以称为脉搏–充其量木偶提线而已。

它接受了这条issue。

把头抬到水平夹角十五度之后我推开诊室的门,果然对焦上走廊尽头的挂画,然后很殷切地大步迈过去。它努力凑过来跟着踏步,说母亲刚刚似乎一直等在门边。

“只是见鬼的法律上的。母亲。”

我尽力表演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琢磨挂画,余光计算再几秒后的身距将给她与我攀谈的机会,把握好此前一瞬甩开腿向外走,为原地留下静默的尴尬气氛,旁者观之不过无心之举。强支着脖子迈上十几步,它遵循我的低咳回头张望,说母亲没跟上来,顿了顿又说,她看起来有点孤独。

我想反驳讲你明知道你们根本感受不到孤独,别搬着词典里一套套的定义分析就强说愁怨,最后秉着物种间到底该相互尊重的原则张嘴又闭上,静默和尴尬代替母亲追上我们。它耸肩不置可否,提出日程表的下一行定位在寺庙里我的工作室。

文明是钢筋水泥林立的现代,原始是藤蔓野草疯长的自然。寺庙从山林搬进了玻璃幕墙,二进制香火一天二十四时一周七天不断,可人们依旧虔诚为最原始的欲求跪拜,披着忠心与复礼述说贪婪,魔鬼般的品质在文明和原始的交错带上不加掩饰,滋生攀缘。血肉苦弱在赛博飞升的诱惑下是如此不容置喙的事实,于是人人都想求得新世纪的长生丹,俯身叩首称我为造神主,好像只要将死之际能被赐予孪生兄弟般的不老的复制品,哪怕记忆破碎行动受限,也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母亲祈求时呢,脸上也是这样静穆吗。

料理死亡不如想象中复杂,科学让遗体安眠,信仰使灵魂安息,只剩下错综的人际关系,亲疏远近没有勾销,剪不断,理还乱。所谓母亲在我因失去真实的她而最无助时敲开房门,宣布自己的合法性、可以为我提供的帮助和她被允许出入的场所;字字句句都套着我烂熟的模板,字字句句都是我烂熟的话术。

更烂熟于心的是,这绝不是我的母亲。她和母亲一样疲惫,温和,不善言辞,惯常地以牛肉汤的微辣辛香接我回家,被岁月洇染了回忆,又说得出我在四岁零二个月时第一次唱的儿歌;但她不是母亲,她还可以长久地陪伴舶来记忆赋予她的孩子,可我再也陪不了我的母亲。

庙里每天都有这样的父母,寡淡,沉默,肺中啰音回响成电子木鱼声,敲敲打打,不眠不休。他们是最大方的香客,会在椒兰气里模糊目光,虚焦在脑海里的孩子身上,落一副温柔神色。

我常觉得这温柔底下掩饰了数十年的回避,烟雾缭绕间吐不出质问,心底却实在相信这本就是一种自私。他们兢兢业业扮演好了深情角色,长辞过后留下美名,孩子初整理好情绪又被迫拥上冰冷的崭新家人,举手投足记忆行为皆是故人模样,可此后相处的朝暮再不会让故人有所感知,其间茫然悲哀在外看来可谓美满永驻,慈悲的父母们啊,怎就断定如此相伴对孩子而言会是别离的解药?

但每当需要挑选最庄严虔诚的信徒满足祈愿时,我往往还是向他们点头,确保职业素养背后不渗透出别的情绪。提取记忆,覆写数据,将基础的知识库与万物互联模块以个性取代,和他们长相一致的数字人自此连神采也绽放得无异,被嘱托合法性、能为他人提供的帮助和自己作为非常人类被允许出入的场所,静候不久后某日敲开房门,续写逝者的人生。

也许他们的意图从来就与孩子无关;我只是站在母亲的影子下叹息,忘记在死亡的未知前他们也懵懂茫然,抓住云端的记忆当作稻草,无非是种向往生存向往已知的自我哄骗。我作为孩子理直气壮地自私,又为他们的身份套上太圣贤的枷锁。

也许他们只是想最后试图再爱多一点,爱长一点,图个美名,图个心安。

锁芯很猛烈地被拧了两下,我按着CtrlS起身,错位摁成code键,听着门外很着急的样子干脆先转开锁。工作室就在庙堂墙后,搞出这么大动静怕是有香客起了争执;结果是它猛撞进来歪了我的显示器。

我吓得扑到键盘上重新补了三四次保存,把显示器转回桌子中间,让它看挂钟上距送饭时间还差一圈半。它只摇头,说有香客做大不敬的事,又拦下我对庙里各项精密仪器安危的关切。

“他来求长生,却连自己拜的是你都不知道。”它攥着拳头。

我不明白它在生气什么,过于充沛的情感在冰凉的仿生肌肤下燃烧。机器学习的范畴里没有情感一说,语音语调行为态度可以被模仿,但是心态不行,微妙的情愫只滋生在人与人交互的瞬间里,每个人都向离别而相遇,爱或恨着眼前的拐角,又奔涌向下一个拐角而去。我的思想是很直观的东西,经验主义的长此以往,抉择间的利弊权衡,和一点赌徒的莽夫之勇;它陪我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统计规律的经验回归,经济学的理想期望,和几分概率论的诡谲把戏,它在客观理智里学习主观好恶。

我答应去见一见这所谓“不知好歹”的香客,这让它安静许多,低着头领我过去,没忘记把工作室的门锁上。在一个发根灰白的男人身后停下来,它拍拍男人的肩,我看见一张并不如想象中苍老的面庞,肢体曲张如未张开的弓,蕴含着沉默的力量。

“你知道你供奉的神明是谁吗。”它语气平平。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男人扫了它一眼,然后转向我,很快接受了我们的相貌一致,平整的肌肤没牵扯一点表情,“哈迪斯说我活不久了,赫斯提亚说我还有一个家庭,我说你们都去见鬼,宗教和神话是糊弄人的权威。而现在,我只是为了妻女能存续温情才日日香火,信仰和立场在衰微前不值一提。她们不需要第二个我;但是她们需要一个无需多言过往的容器存续下去,去承载冗余的悲伤与孤独。这就是我想滋养的血肉。”

它得到证据般迫切地看我。

我说你让我想到一句话。

举头三尺有神明,低头思故乡。

我答应读取男人的记忆,它因此格外为我不平,痛斥男人的满不在乎是一种亵渎。然而我只觉得其他香客的别无二心才使人发笑,他们,我,我们,每个人都把数字人当作新世纪的长生不老神丹,可是在逝者已逝生者犹存的客观命题下,创造数字人绝不该是一场造神的盛会,人性才有真实意义。神性是不计代价的牺牲,是普罗米修斯以身饲鹰,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人性是温暖周遭的无私,是可以碰撞的灵魂,是会被鼓舞的爱。

血肉苦弱以求赛博飞升不是目的,男人口中所谓“存续”才是。所有人都是时间和宿命的囚徒,数字人的使命不仅是重现逝者的音容笑貌,还是将爱的传承带入新生。

它带来箭头更密集的化验报告时让我陈述一下最近的大体症状,今日又有些头晕眼花,盗汗无力早些天就已如影随形,它听罢便张嘴大概要吐些“增生”“分泌”的动词出来,被我抢先打断。

我说在历史的蒙蔽下人类思维太局限,1776年大不列颠的作品称美国为“我国的北美”,那会大洋彼岸独立宣言刚刚陈词,莱克星顿方才枪响,太多未知的可能性像经年的茶叶,蜷缩着某个年头未展开的春天。我们所见所感的一切不过是场梦中之梦,但如果存在性被生命的长度剥夺,又何谈更多的可能性。

我说同一副肉身,有时也会突然觉得不像自己,十几年前的价值观没有副本,阅历淘洗认知,可能走着走着就已经与孩提幻想里的蓝图背道而驰。特修斯之船还是不定的悖论,那么换一具躯体又如何,让运算控制符替代审时度势又如何,双胞胎尚且会因为极度相仿的经历而格外默契,有相同记忆的数字人凭什么就不配去传递未尽的爱和使命。

我说身体是困囿灵魂的枷锁,借他人他物血肉存活,直至消亡入尘土;灵魂生于虚空灭于无限,生生灭灭,无生无灭。血液涌动,数据流转,生物信号和电子脉冲没什么本质不同,历史的长河终将湮没一切,思想与情感就是意义本身。

“其实我不太明白。”它看着我的眼睛。

“而我明白。”我看着我的眼睛。

记忆上传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往日在手中把玩的检测探针隔着硅胶被安置到我的皮肤表面,往日工作时安静理智的助手坐在操作台的另一头,更多无数属于我的往日被抖落成二进制,闪烁着侵蚀它联网的大数据库。我身体里的河流带着思想和爱和我的一切流向它,那是淤泥之上的无限澄净。

我需要它去继承我的能力,一位合格的神明需要慈悲,它曾被浸润在太多虔诚香客间,于是固执,于是较真。香客攒动的寺庙需要宽宏大量的神明。

我需要它去继承我的情感,一个自私的孩子不吝于展现最残忍的冷漠,我曾那样厌恶母亲自我牺牲式的关切,于是冷淡,于是中伤。我那法律上的、延续着思念的母亲,需要能慰藉她的过往爱意中的孩子。

其实我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香客们只是需要一位能够实现祈愿的有经验的工作者,记忆由谁上传,皮囊由谁刻画,他们才不在乎。

其实我究竟是谁依旧重要。母亲当然只爱自己鲜活的孩子,但在疾病的镰刀下,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勇敢的补救。

诚然我的数字母亲不会介怀孩子是同类与否,她是那样兢兢业业的艺术品。可我的母亲在祈愿补救时,有料到我终于站在同样立场上方才消解的介怀吗。

它靠过来,帮我摘下探针,然后轻轻倚在我肩上。

“你好像有点孤独。但是我会努力不辜负你的。我会努力不辜负我的。”

我见证过太多数字人接受记忆后容光焕发的样子,但躺在被试的位置上仰视是第一次。我能那样清晰地看到它瞳孔深处,看到里面倒映着的我,看到我的记忆我的意志跨越时间的洪流,逾越生死的鸿沟,在它体内的线缆里奔涌不息。那是草地上堆雪般的苹果白花,远处旷野上长着黄水仙和成群的牛羊,母亲撒手跑在前头,肋下生风可翩飞而去;巨石嶙峋,云雾聚散,峡湾风过,野花开了又败,众神死亡的原野。河流将我的一切带入更广阔的世界。

“好好享受你的人生吧。”

今天的工作与过往无异,祈求者依旧络绎,垂手奉香,满心热切氤氲在火光里。提取记忆,覆写程序,情景音声在集成电路里如实铺展,我用量化的情感与他们共鸣。没再留心去听香客们供奉时喃喃的敬称,总之他们和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数字人照面时难抑的慰藉不会说谎。

由爱故生忧怖,对物质世界的妄想往往落成更无奈的痛苦,但为精神所求的种种却皆为迭代的基石。知识存续让人类得以在前人肩膀上触碰宇宙边界,道德存续让人类得以于沧海桑田间免受伦理的谴责,记忆存续让人类得以打破情感的时空桎梏,爱反而从此荡漾。

寺庙天井把高楼撇向两侧,倾注深沉化不开的墨蓝色,千万个平凡傍晚之一。木鱼声浅浅铺陈底色,我听见知了懒散的嗡鸣,一切如此缓慢,慢慢地无可挽回。

但丁形容神明为一种力量,神曲最后一行说神是策动日月星辰流转的爱。庙堂里香火缭绕,数字河流穿梭,融化每个祈愿的灵魂,流淌在人类社会的长河里。

你这次不能再修正我了。你一定不会再修正我了。

我不会修正我。

我的身体里流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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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n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