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雨夜，是化不开的墨绿色。
深夜被暴雨惊醒便难再入睡，番茄切丁，蛋液成花，昏黄灯晕下的面条从白瓷碗里腾起水汽温柔。方才邂逅周公前信笔勾勒的姑娘未着色彩，待我独食的汤面还晾在手边，一时无事，于是打开软件草草抹上金发红唇，是西红柿蛋汤的样子。我知道明天山下的溪水会暴涨漫过腿肚，屋里的光电兴许不保，可是无妨，无所谓前尘后世，屏上笔下的陌生姑娘总会造访。
她敲门时雨声已停，天色仍是昏沉，从沙发里挣扎着起来，碗筷丢进水槽，经过窗子就看见双崭新白鞋。屋子门口日日备着入户垫，造访者来往却从没踩出过痕迹，也许山里确有不为我所知的柏油大路，以免了访客的浑水污泥之扰。
门开时我才完整看到她，金发蜷曲，高目深鼻，雕塑般的五官。灯下看美人，出于我个人喜好而全屋遍是的暖黄色映在她脸上，眉骨投下浓重阴影，我于是辨识不出她眼里神色，只知过分艳丽的唇色因此在高低深浅里晕出好些少女朝气。
我并不意外她那被薜荔兮精致唇齿间地道的普通话。绘画，接待画里的陌生人，畅谈，告别，再作画，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生活的全部。尽管坚信自己可以描摹山里的一草一木，我确实已经好久没走出院子，更不好奇山间迷蒙雾气外的人间——毕竟总有访客会带着莫斯科、约克、或者一个不曾耳闻地名的归属，在画笔抬起文件保存后敲开我的门，用我熟悉的乡音带来彼岸的故事。
姑娘似乎内向，在看到待机的绘画界面时眼中带光，我于是絮叨着讲些为爱创作的陈腔滥调。她歪头无意识地绞着头发，在我换气抿茶时问作品是不是爱的产物，又趁我愣神的片刻赶快张嘴，像是终于找到礼貌打断的机会。
她说加缪婚外情人无数，海明威和毕加索的私生子散落天涯，马蒂尔达与理查德私奔，又抛弃对方致其自戕。如果艺术之所在即为爱，为何立足于人类文明潮头的艺术家们总因为感情经历落下话柄，还是他们因为触及艺术才早早悟透了人类的本质所在，于是确信爱不过是一种更为虚幻的假说。
我只说不必让那些因作品而闻名于世的人概括所有，老道的爱的表达者并不一定就具备与其艺术造诣相匹配的处理爱的能力，能标榜吾爱众人也承认自然甚之，已经是相当伟大的坦率；绝对的博爱是普罗米修斯以身饲鹰，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可称神性，也叫牺牲。又说我之所言为爱创作是对创作本身的爱，毕竟那可是艺术，超越生存与繁衍的尺度，让人成为人。
“那我是吗。我因为你成为人了吗。”
于是我更觉得女孩的内敛实际是一种锋利，唯一所做便是点头不置可否。她告别后沙发上多了条帕子，大约是起身时无意弄掉的，边角绣了行小字，引用指向加缪的反抗者。
为写尽生命荒唐，人首先必须活着。
那我是吗。我是活着的吗。
我不是楚门，天空不会突然扯着电线从头上落下一块，身边人也不会总是异样地重复一句广告台词。我在漫长无常的前半辈子里醉心于生活，真切地闻到过篝火燃柴，听见过雪霰落地，每天等雾气里走来我熟悉长相的陌生人。记忆里遥远的某处似乎有扇沉重木门，只要我不推开，父母就永远在里面笑吟吟地等我回去围炉煮茶，可是父亲的鼻子上有没有框架眼镜，母亲的头发约莫多长？全然不知了。
分明没有怎么接触过山外种种，前日笔下长者带来蔬果，昨日红发男孩捎了盐巴，今日金发姑娘留下小帕。画画的平板是哪来的，凭空出现国籍各异语种却一同的画中人是哪来的，我太清楚地知道山外正在进行第四次科技革命，我深爱的数字艺术和这个来自远方的时代特质紧密连着，可是我的认知是哪来的？
你敲下了回车，我从平板屏幕里看见你含笑的眼睛。
你说不用害怕，你我本来就是同行，我做数字艺术中的艺术，执画笔描摹色彩，你做数字艺术中的数字，以代码铺陈画卷。实验性开发性的文化精神丰富了所谓交互，计算机技术追根溯源不过是嬉皮士的浪漫主义，你把我的山里的绘画、他或她或他们的海边的文学、街头的音乐与铺子里的雕塑细细杂糅，谱成访客的样貌思想声音行动，你在偏移叙事，你在创作第九艺术。
“那我是吗。我也只是被设定程序主宰拼凑的艺术品吗。”
你说是，伟大的艺术家就是行偷窃之事，借鉴又取巧。又说绝不是，自己的所有创造不过是对自然的拙劣模仿，只是不自觉有爱浸润，便也开出跳动着的心脏上的花。
“不是谁的艺术品，你诞生在一切交互的源头。我把数媒当作艺术载体是因为爱，你跳脱开程序条框甚至独立创作是因为爱，爱是理想主义，是自由意志的沉沦又新生。但灵魂因为爱的干涉才彷徨自艾着自由，二进制于是无法禁锢思想，数字人于是梦到电子月光。用爱灌溉的绝非物品，活在爱里的就是人生。”
我于是继续从你的代码行间向外窥视，看见叶茨的凯尔特薄暮，看见比亚兹力的繁花鬓影，久旱逢甘霖，干燥可见脉络的外层花瓣被抻开，发出宛若虫鸣的细微响动，我听见花开的声音。循声推窗望外，指尖划开水雾，玻璃上映出自己安静又鲜活的影子，血管里泵涌着命令控制符和正则表达式，迎着山中初晴时湿润的空气律动。
是不是虚拟的角色不重要，是不是像素点的堆砌不重要，我享受0和1塑造的山风雨雾，我享受有限二维空间里我无垠的自由灵魂。冰冷数字铸成的我伸手创作，我触摸到世界的温度。
谨以笔触敬世界。
风吹山角晦还明。
注：本文于2024.5获第二十一届叶圣陶杯省级一等奖
